青青子矜

那一天我二十一岁,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,我有好多奢望。我想爱,想吃,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。后来我才知道,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,人一天天老下去,奢望也一天天消失,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。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。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,什么也锤不了我。

我们都是凤凰男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文——王路

我是半个凤凰男。家族里,我爷爷是第一个识字的。我爸从小在农村,读高中时,每学期有一半时间荒废了课在家干活。高考差了几分,他说想复读考大学,爷爷说,家里紧张,你也不是不知道,你要是有把握一定考上,就供你读。我爸一听,就报名参了军,临走家里才知道。这是他一辈子遗憾的事。后来我出生了,他还在参加自学考试。

我的成长环境不算差。小时候,家里赁房住,成天被人赶着搬家。后来父母下岗了,做点小生意,慢慢殷实起来。所以,不能算百分之百的凤凰男,但在落后的地方成长,身上确实沾染很多习惯,比如随地吐痰、不会说谢谢、小气,以及敏感。

不过,这些都不是特别大的问题。如同身上沾了泥,只要愿意洗澡,就会干净。刚上大学,跟室友散步,我随地吐了痰,被他提醒,惭愧不已,从此就改掉了。在老家,亲戚之间没有说谢谢的习惯,彼此相处,心里念着人家的好,但不能表达。总觉得“谢谢”是生分的人才说的。表姐第一次去我家,我给她倒水,她说谢谢,我心想,城里人真是客气。后来离开家,我很快也学会了谢谢,只是假期回去,再把谢谢收起来,以免亲戚不自在,觉得熟悉的孩子突然变陌生了。

看到这些差距,和小地方的种种落后,我渐渐对家乡的人和事有了隔膜。乡下的冬天,半个庄子的男人聚在大槐树下推牌九,女人嗑瓜子,才四十岁,牙就开始掉,不知是因为吃糖还是得病。我就想,越是穷,越不知思变;越不知思变,就越穷,真是没有办法。

相较这些人,倒是许多能从小地方走出去的,也就是凤凰男和凤凰女的身上,有很多可贵的品质。年前认识一位朋友,她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地方,有哥哥和弟弟,自己得不到宠爱。我跟她第一次见面,不知情,问她什么专业,她丝毫不介意告诉我,自己没有读过大学。但她谈吐中透露的见地和对生活的理解,要比许多名校毕业生高太多。她凭借努力,在北京安家,结婚,生子,事业也不俗。与她见面时,她刚受了些损失,却说,钱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东西,如果通过钱能看清楚一个人,那也值得。如今,她的境遇比哥哥弟弟都好,父母也是她在赡养。

二十多年前,我一位舅舅在读研,我爸去看他,他不在,室友接待了我爸,请我爸吃食堂最好的红烧肉。我爸跟他聊起舅舅家的困难,他说,我了解,不过他家比我家还好些。我爸大惊,问了才知道,他家在安徽山村,更困难,请我爸吃的饭,相当于小半月的生活费。很多年后,我爸依然感叹他的慷慨。

城里人就更加文明吗?很多时候,只是更加精明。因为有了优越的条件和环境,变得富足。但如果从美德上讲,是不分贫贱与富贵的。寒酸的家庭里,也有很有教养的子弟。穷苦人的身上,也有诸多美德。

春节回家,坐高铁,我旁边是位中年妇女,乡下人打扮,棉袄很厚,衣角搭到了我的位置,我有些不高兴,嫌她不懂礼貌。她打开手机,听些拙劣的地方戏,我又嫌她俗气。听到检票,她碰碰我的胳膊问:“票不是进站时吃进去了吗?”我说,检票时塞进去还会出来的。她就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,怕再花钱补票。我说不要紧,跟乘务员说说就行。她说:“我哪知道,没坐过高铁,年年都是坐火车,今年还想坐火车,俺儿不愿意,怪我去年半夜才到家,说花多少钱也给你买高铁。”又指着手机说,“这是俺儿给我的,他非要用苹果,就把这个给我了。”

她拿出香蕉给我吃,我说不吃,她一定要我吃,说买得多。她指着包笑着说:“年年光买糖和巧克力就得一两百块!带回家,俺一家的要吃,我说你别吃,是给闺女儿子买的。”她说的闺女儿子,不仅是自家的,还有亲戚邻居的。“隔壁侄子大清早就到俺家,大娘!大娘!我来吃巧克力!哈哈哈。”我要充电,她说:“我有充电宝,给你充电宝。”我说不用,下面有插座,她说,“不好够吧,给你充电宝。”

她说起家庭,却令我震惊。我不能把细节讲出来,那就辜负了她对陌生人的信任。她生活得十分艰辛悲苦,但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,没有什么怨艾。女儿上小学,儿子比女儿大十岁,在打工。“医生说了,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闺女结婚,但能看到儿子结婚。我说能看到儿子结婚就行。”听得我眼泪差点滚出来。

越是听她聊,我越对自己先前的以貌取人深惭不已。她身上的许多美德,坚强、乐观、慷慨、有情义,都是我不能及的。不仅我不能及,我在北京接触的许多人,都不像她这样质朴、洁净和光辉。很多人有光鲜的身份,行为却猥琐阴暗,龌龊不堪。有人请你帮忙,你帮了他,他连句谢谢都不说,似乎谢你就屈尊了,好像以他的身份,能帮上忙是你的幸运。有人甚至讲:利用你怎么了?是给你面子,那么多人排着队求我利用呢!我从这些人身上看到的不堪入目的东西,远比在乡下蹲茅厕时看到的多。但在他们眼里,只有乡下的茅厕才令人崩溃。

我不觉得有了抽水马桶就叫文明,不觉得懂得端起红酒杯晃晃,能尝出产地和年份就叫品位。怎样打出一杆漂亮的高尔夫并不重要,远远不及做出熨帖的事更要紧;怎样把一个法语单词发出塞纳河的腔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每句话能让人感受到基本的尊重。

把人分为凤凰男和非凤凰男,这种三观是愚昧可哀的。没有凤凰男和非凤凰男之分,只有有教养和没教养之分。说千万不能嫁给凤凰男,如果不是愚昧,就只能是势利。这种论断,恰恰体现出一个人缺乏基本的教养。孔子从来不以出身判断人,仲弓是凤凰男,孔子讲:“犁牛之子骍且角,虽欲勿用,山川其舍诸?”公冶长进过监狱,孔子却把女儿嫁给他。就连孔子自己,“吾少也贱”,不也是凤凰男吗。孔子也从不以贫富来断定一个人的品德。“贫而无谄”固然好,却不及“富而好礼”。“富而无骄”固然好,却不及“贫而乐”。

但无论哪种,都比“不仁”强。一个人不仁,就很难办了。如果缺乏基本的涵养,就会是非不分,把谄上媚下当生存技巧,把舐痈吮痔当人生智慧,把势利做派当贵族精神。不是说,能拿一栋别墅拍下一幅画就有资格谈贵族精神,那种资格太监刘瑾最不缺。

凡人都有很多缺陷。要紧的,是尽力去改变它,在寿命终了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完善。时至今日,我也不太想回老家。我知道老家的落后,也为没有力量改变它感到自身的无能。我有一位同学,名校硕士毕业,本可以留京,却执意回老家做司法工作,很多人觉得她傻,我倒是很尊敬她。正因为有她那样的年轻人,我们老家的司法环境才能有一点点改观,才让老百姓打起官司来稍微容易和规范一点。相较之下,我的选择精明了些,却不及她有勇气。

去年,我听星云法师的讲座,十分震撼。星云说,如果有下辈子,我还想做和尚。按照佛教的说法,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娑婆世界,是非常糟糕的地方,有种种愚痴、贪婪和嗔恨。一个修行人,本可以远离这些,到更加文明的国度里去。但星云说,他不愿到天上,不愿去净土,也不愿求涅槃,还想回到这个世界,在这里做和尚。这真是大悲的菩萨心,愿意留在劫浊、见浊、烦恼浊、众生浊、命浊的娑婆世界,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因为对芸芸众生不肯舍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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